山村电影

　　何申

　　当年我插队到大山里，一开始心窄得不行。后来有一天下午在山上干着活，发现社员们突然都兴奋了——一辆大马车拉着电影队进村。晚上放电影！顿时我望小山村，山村可爱，望夕阳，闹归其还有彩霞！这么多天，光顾挑粪，都没瞅过。

　　回到“家”，赶紧点火热高粱米稀粥。我们第一批知青，一二人放到生产队，往下就跟社员一样了。说实话，比社员日子要苦。人家进屋好歹有热饭烂菜，我们不行，我一个人再累也得动手。可因为这天有电影，我不觉累，还炒了个鸡蛋，就着粥香香饱餐一顿。然后，找出最好的行头：蓝布细腿裤，黑面白塑底鞋。洗脸、梳头，对着小镜子瞅瞅——时运不济，命运多舛。一番捯饬，却还是书生本色。

　　一人吃饱，连狗喂了。再走在村里的路上，就全无往日的狼狈。男劳力见了，愣愣，心说这是那“淆生”（学生）吗？咋变得人模狗样了？女社员逗：穿成这样，相亲去呀？女知青都过去了。

　　不跟他们一般见识，咱是有知识的人！不信？甭管什么电影，保准门清，谁谁演的，经典台词，全在肚里装着。别以为这里只有稀粥和大粪。一时间有些飘飘然。不过，女知青过去了，这提醒了我。她们在另一个生产队，平时见不到。

　　电影银幕立在大队部前的空场上，板凳子砖头子草墩子把好地方先占了，半大孩子疯跑，男人站一旁抽烟，女人聚一起说这说那。我敢保证，那一阵，“知青”，是她们最津津乐道的话题：他们天天早上刷牙，也不嚼豆料，有啥好刷的；穿那细腿裤，蹲下一准撕了裤裆，露出………谁推谁一把，咯咯咯笑成一团。

　　我们一村十个知青六男四女虽然来自同一学校，但学校是男女分班，相互间从未说过话。如今来到一个大队，同命相怜，往下日子长着呢，咋也得有个来往。可这会儿没法说话，社员都在一边瞅着。男女知青若是聚在一起，保准就有人起哄。

　　天黑了，银幕前全是人头，后面还立着一层层人墙。发电机在后边突突响（村里没有电），放影机的灯光射出去。有人伸手，屏幕上出了手的黑影。又出好几只，大队干部吼：谁的爪子？再伸剁了去！立刻都缩回去。音乐声起，“八一电影制片厂”五星台标放光辉，字幕：《地雷战》（教学片），旁白：1942年，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月……

　　社员人挤人伸着脖子看。我们知青被挡在人墙后看不着。有男知青提议：咱去银幕后面看。女知青问：行吗？答：太行了，都跟我走。大家就随着从侧面绕过去，过土坎，跨短墙。黑灯瞎火，不敢打手电，怕人发现。太不好走，就出手拉一把拽一下，都不介意，待到坐下，才想起，这好像是长大以来第一次接触异性的手……

　　从银幕后看电影，人物动作都是反的，很别扭。但无所谓，这电影看得遍数太多了。重要的是，大家可以在一起交谈——你们家住哪？成都道（天津市地名）。成都道哪？世界里。是啊，我家住你们旁边……你家住哪？黄家花园。我也住黄家花园，我知道你，你不就住在临河里吗？净去小人书铺看书，有一次偷了本小人书被抓了在门口挨训……那都是小时候干的蠢事，丢死人啦。哎呀，你怎么知道的？那小人书铺是我姥爷开的。噢，那个揭发我的小女孩就是你，哈哈……

　　电影演到哪了，全都不知道。只是一片轰隆响，地雷炸了又炸。

（编辑：李冉）